理论争鸣

　　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当代资本主义面对着如此严峻的形势，以至于“危机”一词成为人们日常谈论的话语之一，而对于替代方案的讨论已带有失望的情绪。2014年，一本讨论该问题的著作在韩国问世①。此书第一作者是伊曼纽尔·沃勒斯坦②，合著者包括兰德尔·柯林斯、迈克尔·曼、格奥吉·杰尔卢吉扬、克雷格·卡尔霍恩③。此书出版后不久，韩国学者、日本立命馆大学经济学教授李康国通过信件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进行了交流。
　　沃勒斯坦在对话中指出，资本主义最近爆发的危机超出了凯恩斯主义通过增加国家干预来加以解决的范围，托马斯·皮凯蒂出版的《21世纪的资本论》引发全球人们就当代世界体系下日益加剧的不平等现象进行公开的讨论，但皮凯蒂本人和其他主流经济学家们一样，都受制于其局限性。在沃勒斯坦看来，美国霸权正处于一种毁灭性的衰败中，其地位将被中国和东北亚所取代，中国消费者中产阶级的增长将限制世界经济的增长，让危机局势更加恶劣。为此，沃勒斯坦建议建立一种基于群体亲近和社会团结的环境友好型生存模式作为替代方案。此外，沃勒斯坦认为，随着韩国不断丧失经济活力，其未来将仰仗于东北亚其它地区的一体化进程。他指出，韩国可以在这一进程中发挥关键性的作用，但首先要改善与朝鲜的关系，创设一种南北朝鲜间的一体化体制。
　　一、全球金融危机及其后果
　　李康国(以下简称“问”)：首先，我想知道您和您的同事写这本书的缘由和动机。为什么我们现在要提关于资本主义这一根本性的问题？稍后我将具体向您请教关于资本主义终结的问题。
　　沃勒斯坦(以下简称“答”)：我们都认为，当前的世界体系遇到了极大的困难，而一般讨论又都缺乏历史的深度和理论的锐度。我们希望引发一场有关世界性替代方案的更加有用的讨论。
　　问：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后，世界经济陷入长时间的衰退之中，持续时间之久超出了经济学家的预期。您如何研判当前的全球经济形势，尤其是发达国家所采取的诸如量化宽松的政策？随着危机的爆发，凯恩斯主义似乎再次回潮并变得更加强势。他们认为危机的爆发说明了不受管制的资本主义的失败，国家可以也应当很成功地管理资本主义经济。我想您一定对这种观点持批判态度。
　　答：我们五位作者均不同意这种观点。其中有两位认为凯恩斯的方法可能奏效，但我和另外一位认为当前的形势已经超出了凯恩斯主义所能解决的范围。即使是那些同情凯恩斯主义的人也认为它不足以解决问题。
　　问：那么，您认为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根本原因和启示是什么，您的观点与其他人包括左翼人士有何不同。按照您的观点，这次危机应该是康德拉捷夫周期中B阶段的金融危机，但我并不确定它是否是您所强调的500年一次的结构性危机的一部分。
　　答：我与他们(主要是左翼人士)观点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大多数左翼人士强调群众反抗的力量。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在我看来，群众反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现在出现的新情况是，对资产者来说，通过市场过程进行的资本主义积累已经不再管用。因此，资产者和弱势阶级都在寻找替代资本主义的方法，以保障自己的财富。
　　问：非常有趣的情况是甚至一些主流经济学家也在关注资本主义的暗淡未来。例如劳伦斯·萨默斯④提到“长期衰退”；罗伯特·戈登指出由于创新的停滞，经济增长率将在长期保持较低水平。您能从自己的立场来评价一下这些观点吗？
　　答：要注意，这些笔调暗淡的主流经济学论点都只是借口。他们总是在说：一切都是暗淡的，除非你做这个或者做那个。我认为根本不存在这个或者那个。
　　问：现在，资本主义的不平等问题成为经济学界的研究热点。托马斯·皮凯蒂在其《21世纪的资本论》一书中阐述了资本主义导致不平等的发展过程。他呼吁实行渐进的、较高的个人所得税和全球资本税，以改革资本主义。他预言，由于资本收益高于增长率，如果不采取行动的话，21世纪会变得更糟。这引发了经济学家们的激烈讨论。您如何评判皮凯蒂的著作及其引发的讨论？您怎么看待资本主义发展史中的不平等现象？
　　答：总体说来，皮凯蒂基本上是一位聪明的、学术能力出众的主流经济学家，他主张采取社会民主的方法来应对当前的局势。因此，他和其他主流经济学家有着相同的局限性。即便如此，他的书的优点在于加强了公众对于世界体系中不平等现象的讨论。这是件好事！
　　二、资本主义与过渡之前景
　　问：您曾指出，当前资本主义制度走向穷途的根源在于几百年来生产成本的不断上升，包括劳动力、投入/基础设施和税收。我认为您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与本来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同，即由于资本主义有机构成的提高，利润率不断下降。不管怎样，有人会指出，从实际来讲成本的增长趋势并不是那么明显。比方说，相对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1980年代之后至少工资是停滞的，这导致劳动参股比例下降。您怎么看？
　　答：生产成本的增长总是按照前进两步、退后一步的模式。你注意到了退后的一步，却忽视了前进的两步。在过去500年间，这种模式的运作使生产成本达到一个接近于“渐近线”(asymptote)的高水平，并且几乎接近其产品最高的价格率。因此，资本主义制度不断波动并处于混乱的疯狂摇摆中。
　　问：您在许多著作包括这本书中都谈到过新自由主义下美国霸权地位在不断下降。但是美国通过军事手段、加强联盟、经济手段或其他方式，对世界其他国家仍有极强的影响力。您如何看待美国霸权的前景？如果从经济实力来看，美国的霸权地位地位在不断下降而其他国家在不断增强，这种霸权地位的更迭是否必然加剧资本主义的毁灭？有人或许会指出，其他市场国家的不断壮大不是意味着资本主义的终结而是意味着资本主义的重新洗牌。
　　答：美国霸权不是在下降，而是处在毁灭性的衰败中。这将终结美国在世界资本主义国家中的霸主地位，以及它作为世界体系稳定者的身份。如果当前世界体系不是处于结构性危机中，那么其他国家(例如东北亚集团)是可以继承美国的这种地位的。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但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可能已经从资本主义体系中脱离出来。
　　问：那不断崛起的中国呢？乔万尼·阿里吉⑤非常肯定中国的制度。在本书中，克雷格·卡尔霍恩也说，“中国特色的国家资本主义更加有可能”成为资本主义的未来形式。您如何看待中国当前的经济增长以及中国特色国家资本主义成为世界主导形式的可能性？
　　答：中国在过去二十年的增长令世人震惊，但现在也放慢了速度且可能很快就会遇到与世界其他国家相同的难题。此外，中产阶级消费者的大幅增长将给世界经济带来额外的限制，从而让危机更加严重。
　　问：您讲到结构性危机之后将有两种相对立的可能性，即达沃斯精神和阿雷格里港精神，它们又分为两大阵营。事实上，我在多年前写的批判全球化的书名中碰巧有“达沃斯和阿雷格里港”这个词。但是我认为，这两大阵营之间的力量对比极不平衡，保守的达沃斯阵营力量更为强大。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即达沃斯阵营中相对改良主义的派别与阿雷格里港阵营中的部分成员联合起来去变革资本主义？
　　答：这种政治联合是可能的。我将其称之为改良派的达沃斯集团与改良派的阿雷格里港阵营的共同选择。其结果可能不是资本主义，而是一种新的世界体系，但保留了资本主义最糟糕的特征，即等级化、剥削和对立。这可能不是一个好的结果，但是一个可能出现的结果。
　　问：您一直强调未来是开放的，世界既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概率是一半一半，并强调说进步性的政治努力是非常必要的。然而，想想重要的集团要从全球层面来推动这些变革，绝非易事。确切地说，您认为谁属于主张建立更加民主、平等制度的阿雷格里港阵营？请您更多地谈一下政治斗争和新形式的政治运动的未来前景。
　　答：你说得对。但是世界左翼的力量是从下到上，而不是从上到下。所以不能把他们看成是“重要的集团”，而应看成世界范围内的一系列的多种努力，其中许多努力都是地方性的，他们相互学习，相互支持。这虽远远不够，但没有更好的左翼可作替代。
　　三、韩国及其他问题
　　问：在世界体系中，韩国是一个不常见的例子，它由一个世界边缘国家发展成为一个半边缘国家，并最终成为一个中心国家。关于韩国经验，存在一种争论，主流观点强调市场的作用，而非主流观点强调发展型国家的作用。但是自1997年金融危机之后，由于新自由主义的经济重组和开放，我们国家似乎丧失了发展的活力，许多人担心会陷入像日本一样的长期衰退，尤其是低生育率和高房贷问题。从世界体系理论的视角，您是如何分析韩国以往的经济成就和未来的发展前景的？
　　答：从地缘政治上讲，韩国的经济腾飞得益于其关键的地理位置和实行的国家发展主义政策。正如你所言，今天韩国或许丧失了一些经济活力。韩国的未来系于建立一个更加一体化的东北亚结构。这在政治上有难度，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问：关于东北亚，我记得您曾提到中国、日本和韩国在未来建立一种区域性集团的可能性。然而，现实却完全不同，这些国家之间的矛盾在不断加深。您认为这一地区的未来如何？韩国的战略位置何在？
　　答：现在韩国首要面临的、最棘手的政治问题是如何处理与朝鲜的关系，如何达成某种统一的结构。如果这一点实现了，韩国就可以在中日两国的政治经济交往中发挥关键作用。总之，我认为韩国是一位“关键先生”，尽管现在的力量最小。
　　问：您对2015年全球经济和世界地缘政治的发展走向有何展望和预期？
　　答：充满种种变数和不确定性，并将持续动荡。
　　四、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
　　问：现在仍有很多人在思考对资本主义的替代这一问题。本书结语中提到的“市场的替代性组织”具体是指什么？兰德尔·柯林斯在书中指出，资本主义的未来是“一种非资本主义体系，它意味着社会主义所有制和强大的中央调控和计划”。您同意他的观点吗？或者说您认为应该采取哪种具体的制度？面对保守的资本主义力量依然强大这一现实，我们认为需要探讨一个更加具体的反对资本主义的行动方案，尤其要包含经济管理的方法论。
　　答：总体而言，我不认为有人可提前预测一种新的社会结构。我经常说，如果15世纪末的一批学者讨论哪种制度将要取代欧洲即将崩溃的封建制度，他们中的谁能预测到20世纪资本主义结构的模样和运行方式。所以我认为兰德尔·柯林斯的预测有些轻率。
　　问：我明白您的观点。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其它用以替代资本主义的原则，那么就很难动员人民发对资本主义的政治运动。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在进步的社会科学与进步的政治运动之间必然会有积极的反馈。这就是我们思考——尤其是从经济学家的视角——可替代性制度的具体形式或案例的原因。
　　答：我们将对各种激励形式进行试验。这些激励仅仅是纯物质的，而且是关于业绩表现的名声和自我满足。长期以来，我们在教育和医疗体制方面都是实行的这些形式，虽然在过去的五十年里，它们已经被商品化了。但是在过去的几百年，如果不是几千年的话，这些形式的确是奏效的。你坚持说要动员人们去反抗资本主义。但不管你是否动员人们去反对它，资本主义必然是要灭亡的。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了实现一种文明的变革去动员人们，其中我们优先考虑的是在拉美被称之为“美好生活”(buen vivir)或幸福生活的东西。这并不简单。但是我们所有人，尤其是经济学家们，不得不从意愿的角度去思考和试验新的奖励形式。
　　问：兰德尔·柯林斯预测，随着技术的发展，中产阶级将会消失。许多人可能同意技术创新将带来大量的失业。但柯林斯所说的失业数字，即“工人阶层中的50%或者70%”似乎是不可信的。您认为世界经济无法避免这种大规模失业吗？实际上正如迈克尔·曼所认为的那样，在资本主义历史上，伴随经济增长和科技进步，社会新增了许多就业机会。我们想知道您对于技术的影响以及它对未来经济制度意义的看法。
　　答：关于以前的情况，曼的看法是对的。但是我这里完全同意兰德尔·柯林斯关于为什么我们无法阻止大规模失业的观点。技术是一个可以依赖的变量，不是一个足够有效的缘由。
　　问：迈克尔·曼指出，即使我们保留了资本主义制度，我们仍可能会面临另一个全球变暖的危机。他对此非常担心，因为生态危机可能威胁到全世界。有人(比如曼)认为，我们应该从政治角度解决生态危机，您认为解决生态危机的政治手段是什么？或者说我们在过渡期如何解决它？社会主义能更好地解决环境危机吗？
　　答：我赞同曼对生态灾难的深切关注。然而相比于他，我并不确定关键的转折点在何时，可能是过渡到新的世界体系之后。所以说，应当是阿雷格里港精神在社会上占据主流之后，才能采取一些有效的措施。在当前的资本主义制度下，我相信不会有什么有效的措施或行动。
　　问：您如何看在这个过渡时期社会科学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表现出的态度？许多人认为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处于危机之中，您以前也将它与星相学进行比较。我认为，经济学应当超越其目光短浅的局限性，以便与其他社会科学进行交流。长期以来，您建议将几个学科整合起来，在实践中您将普里戈金的理论引入自己的分析中。我认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本书的作者们在他们所写的结语中自称是“方法论多元主义者”。在韩国，社会科学各学科间存在的鸿沟仍然很深。您对社会科学家尤其是韩国的社会科学工作者有什么建议？
　　答：韩国的社会科学家面临着的情况与世界其他国家一样。我认为，我们必须直面认识论上的问题，努力实现知识领域的重新整合，并运用这些知识指导我们的道德判断和政治决策。
　　原文发表在韩国《民族日报》2015年1月18日；本文在刊登前，已通过译者获得原作者和原文刊物书面授权。
　　①即《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的韩语版，原著英文版于2013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中文版于2014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译者注
　　②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美国耶鲁大学高级研究员，任教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厄姆顿分校社会学系，自70年代起，担任该校“布罗代尔经济、历史体系和文明研究中心”主任，还担任国际社会学协会主席等数10项学术职务。著名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国际政治经济学家、新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世界体系理论的主要创始人。主要著作《现代世界体系(第一卷)：16世纪资本主义农业和欧洲的起源》(1974)、《历史资本主义》(1999年)、《知识的不确定性》(2006年)。——译者注
　　③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讲席教授、美国非马克思冲突理论的代表人物；迈克尔·曼(Michael Mann)，美国历史社会学家，现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社会学杰出教授，其巨著《社会权力的根源》被誉为社会思想领域里程碑式的作品；格奥吉·杰尔卢吉扬(Georgi Derluguian)，俄裔社会学家，现任纽约大学阿布扎比分校社会研究和公共政策副教授；克雷格·卡尔霍恩(Craig Calhoun)，美国社会学家，现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院长。——译者注
　　④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Henry Summers)，美国著名经济学家，美国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在克林顿时期担任第71任美国财政部部长，曾任哈佛大学校长。因为研究宏观经济的成就而获得约翰·贝茨·克拉克奖。——译者注
　　⑤乔万尼·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1937-2009)，政治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世界体系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1998年开始担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他的著作有《漫长的20世纪》《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亚当·斯密在北京》等，并被翻译成15种以上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
 （责任编辑：陈久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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