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手机版 新浪微博

微信二维码

工人农民

一双手的自述:我是盲人推拿师的手

发布时间:2016-06-16 来源:尖椒部落作者:Marquez_wen

盲人推拿师.jpg

 

电影《推拿》剧照

进门之后,我松开拐杖,把它立在门口。左方位有人说话,那是柜台小哥在热情招呼。再往里走左边是足疗时躺的床,俯身下去才能摸到床面,有绒面的床单。右边是饮水机和消毒柜,放着他喝水的水杯和毛巾。接着走,穿过窗帘,是五张小床,棉布床单光滑,床和床之间有两个转身的距离,第五张床床尾摆着枕头, 四年时间已经让他不用伸出我慢慢摸索去哪张床边了,只是偶尔会踢到床边的凳子。 

我无法割裂开我和我的盲人推拿师,我是他的手,他的生存工具,他感知这个世界的重要方式,他的眼睛,他存在的证明。 

当然正常人也喜欢用手来形容自己,就像选手而不是选脚或者选耳朵。我想人类是看到我们的稳重,据我所知,耳朵太敏感,眼睛矫情,牙齿冷漠,舌头有点儿笨,嘴巴太自恋,腿脚头脑简单,胸的隐喻性太强,所以他们选择了“手”来代表自己。

做推拿快20年,到现在我看起来都白净,甚少出汗,除了磕碰露出轻微的伤痕,我皮肤光滑,十指笔直,不像做过粗活,倒像那些读书人的手。20年前我也是天天拿起书本的,直到有天他患了青光眼,情况急转直下,我开始放下书本跟着一位推拿师的手学习按摩。

我的主人在生病之初还能感受点光亮,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某天晚上他不让我拿那只拐杖。晚上光线昏暗,过马路的当儿他不知把我摆在哪儿。我想插在兜里,他觉得太随意,我想伸出去探,他觉得太傻,这或许是他不让我拿拐杖的原因,我想放在身体两侧自然耷拉,但来不及了,胳膊显得紧绷,我们就在马路边紧张地等着。 

周围人开始向对面移动,他也慢慢伸腿感知着人流,想趁机逃到对面。就在这时他的右耳朵紧张地提高声调大喊大叫,一辆车驶来了!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身旁了!不躲就被撞死了。他灵敏得像个神经质,不停对我们发出信号,我的主人明显僵住,不知所措。在迫近的鸣笛声中我抓住了旁边大爷的胳膊,只听我的主人说我眼睛不好使,麻烦您把我带过去,才算躲过一劫。

所以我们有惺惺相惜之感,危险之时要懂得自救。 

他师傅的手粗大宽厚,接触起来有点儿烫但是很舒服。他拿着我把我搭在自己或者他的身体上,慢慢让我摸索那些经脉走向和穴位,大拇指准确凶狠地揉捏下去,其他手指配合着在周身抓揉,手下的人喜欢在这个时候发出忍受和享受的“呜呜”声。

我已经忘了最初师傅交给我一个客人时接触到他的身体是什么感觉,我很紧张,害怕他们说我不专业,说我劲儿太重或者不够,说我穴位点得不到位。我忘了那人是男是女,皮肤是否光滑,骨节是否顺畅,我太紧张想赶快结束那场漫长的摸索,穴位似乎永无尽头,我想跳进去,这样再也不出来。 

男人女人在我这儿都一样,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他们只是或松弛或紧绷的肌肉,微微错位的骨头,粗糙光滑的皮肤,还有潜在的疾病。

师傅也说我不适合做推拿,细皮嫩肉,没什么力道,客人会觉得来这儿吃亏。我做过俯卧撑,举过哑铃,练过双杠。等到他们说我骨节粗大一些,又开始教导我要提升触觉灵敏度,顺着颈椎摸过去,摸到了吗?被钙化的颈椎。我顺着师傅粗大又细腻的手探过去,啊,就像棉花里藏着一个米粒一样。我感到发蒙的同时又暗暗佩服起师傅神通一样的技术,我更多地是感知到新鲜的和蔫儿的黄瓜,冰凉的车钥匙大小,电脑键盘,和密密麻麻的盲文。师傅说你才看了几个病人啊,慢慢修炼吧。

很遗憾地告诉师傅,到现在我也是偶尔才摸到钙化点,感觉不是棉花里的米粒,而是棉花里的黄豆。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找主人做推拿,每天我要上钟10小时,期间他会喝水休息,直到晚上他才会把我泡进热水里,真舒服,这种感觉应该就像那些被按了穴位的人一样。我被烫得通红而不愿意从水里出来,感到全身都被贯通,血液欢快。 

我也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做什么,他们背朝上躺着,脸埋在床上挖出来的洞里,含糊地回答说坐办公室的,他们的肩、颈、腰肌肉都紧绷,通常摸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加大力度揉捏,只听我的主人就开始给他们普及身体常识,说什么如果不经常活动,肌肉保持一种姿态太久,纤维粘连到一起容易引发炎症,肩周炎就是这样引起的。他们不做声,就任凭在我底下被按得全身都在哆嗦。我花在这三个部位的时间最长,时间一长,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爽了。

在推拿期间,主人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会报时,“还剩半小时”,以提醒客人还要遭我蹂躏半小时。手机的语速是我主人语速的五倍还要多。这只手机偏大,我左右都要握着。主人的朋友帮他内置了语音软件,只要我点屏幕任意位置,都会快速报出信息。即使我停留在右上角点击,那个内置软件就以不变的语速,毫无感情地报出手机剩余电量。我的主人就这样不停点击,不停摸索,完成和别人的聊天,每天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了解各地发生了什么事情。遇到有趣的事情,他还会分享给朋友,大多还是关于中医和推拿。但是有一条我印象深刻,他几乎坚定地命令我分享出这样一条信息:那些在北京周边的美丽岛屿,你去过几个?我想他应该没有机会去。

没有经验的推拿手按完之后会疼很久,像背部受伤有了淤青,酸疼一阵,有经验的不会。我们中间也会比谁的活儿好,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互相拍拍肩膀,随即我的记忆告诉我这个人是胖了还是瘦了,并彼此叮嘱注意身体。我们像比试一样给彼此的主人推拿一番,但不熟练的人会被嫌弃在外,“你千万别给我按,手劲儿太重了,几天缓不过来”。他们彼此调笑就像我们彼此调笑,手粗的调笑手细的,手厚的调笑手薄的。 

谈恋爱又不一样,我记得在牵她之前,我用力地握着屁股底下的椅子,抠它的木板。我开始出汗并且感到燥热,在崩溃之前牵她时,她身上也潮乎乎的,像我一样。她很小,被我握着,老实地躺在手心,越来越热但我们又不敢动弹,我想或许交叉着会好一些,然后,我感受到她细细的骨节,手指在我的背上调皮地动了动。这种感觉类似年轻时的触电,酥麻感,那个时候他还小,眼睛还是亮的,淘气地把打火机里的打火器掰出来,对着我的指头按,一下两下,就是那种酥麻感。

 她也是盲人。盲人和盲人谈恋爱的时候也很奇怪,不声不响地,听电视节目,互相面对面坐着也看不到,但就喜欢牵手,当然,他们彼此也做推拿,边做边交流。

 这让我有点儿惊讶,我到底还是爱上会推拿的手。

 而最后,我还要接触他的孩子。软,像棉花一样,像流水,像我知道的最好布料,像一捏就要从指缝中溜走的沙子。我不敢用力,软塌塌地拖着他的小脸。这世界上还有这种小东西,我该怎么去碰他呢?托着?捧着?捏一捏没问题吧?怎么抱?弄疼了怎么办?

当我面对这个小东西时,我听到我的主人对他的妻子说:“我看小孩子总爱拉肚子发烧,我想我之前学的小儿推拿也应该可以用上了。”


【责任编辑:樊肖扬】


感谢您的支持与鼓励!
您的打赏将用于主人公网日常运行与维护。
我们会更加努力,宣传红色文化。
如考虑对我们进行捐赠,
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