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掠夺:印度、新冠和全球金融》书评
张晶翼 · 2021-04-25 · 来源:行为政治经济学评论
如果继续其当前的发展道路,那么印度会在经济上更加依附于国际金融资本、私有化进程继续深入、国内中小企业将会破产、民众的需求受到进一步的打击;在政治上,印度和全球军事霸权绑定起来,参与没必要的军事冒险和扩张。
引 言 2020年新冠疫情的扩散与流行给世界各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其中,印度在疫情期间所经历的动荡尤为瞩目。2020年11月26日,印度全国十家工会与一些政党发动了超过2.5亿人参与的大罢工,这可能也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罢工。罢工者要求为最贫困人群发放补贴;给予食物保障;提供就业机会;取消对劳工法律的修改;暂停私有化进程;撤销关于提前退休的法案;保障所有人拥有养老金(2020 Indian general strike-Wikipedia. 2021)。这次罢工不过是2020年印度一连串罢工中的顶点,而不同领域的具体抗争仍然在持续:2021年3月15至16日,印度银行工会联合论坛(The United Forum of Bank Unions)进行了为期两天的抗议,反对将国有银行私有化的举措(Bank strike: All you need to know about PSU bank strike 2021)。这些动荡不仅来源于新冠疫情产生的经济影响,更是由于印度低层民众的对长期贫困状况不满所致。 2020年10月,美国左翼社会主义出版社每月评论社(Monthly Review Press)出版了《危机与掠夺:印度、新冠和全球金融》(Crisis and Predation: India, COVID-19, and Global Finance)一书。该书实质上是将罢工诉求的两个主题——社会保障和反对将国有企业私有化——串联起来,为印度低层民众发出呐喊,对这种贫困根源展开剖析:国际金融资本推动印度政府压低其开支并加速其私有化进程,其目的是掠夺印度资产,而受害者则是得不到社会保障的无产阶级和农民。 该书由一家名为政治经济研究联盟(Research Unit for Political Economy)的独立研究机构撰写,其总部设立在印度孟买。其主要出版物《印度经济全方位》(Aspects of India's Economy)旨在以清晰明了的语言解释印度的日常经济生活,并与印度的政治经济特征相联系。政治经济研究部还以英语、印地语和其他印度当地语言出版一些研究成果。这部著作正是由该研究机构在新冠疫情期间撰写的社评集合而成。 由于该书由一系列文章构成,各章节相对独立而且在内容上有一定交叉,此外还有部分是其他国家的案例参考,包括泰国、韩国和希腊的政府开支与国际金融资本问题。因此,本篇书评将省略那些案例阐述,并按照该书的核心逻辑重组文本。本文将以如下顺序阐述:印度经济发展的基本背景;印度政府开支遏制和国际金融资本“掠夺式积累”的基本原理;“掠夺式积累”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后果。 印度经济发展的基本背景 在全书开始,作者便指出:印度经济在新冠疫情之前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需求不足构成了印度经济的主基调。 进入21世纪以来,尤其是2003年以来,印度经济开始蓬勃发展。大量资本流入、信用扩张、私人投资和消费水平也都相应提升。政府财政赤字也保持在比较低的水平(在2007-08年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5%)。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印度的GDP增速放缓。为了应对这一局面,印度政府扩大借贷并使得经济从2009年开始复苏。随后,国际资本便要求印度政府控制开支,同时国际资本大量涌入(2009至2019年间平均每年的资本流入为634亿美元,而在2003至2008年间,这一数值只有444亿美元),但是经济增长却并不快。 第二次资本的规模流入之所以没有促进经济高速增长,作者认为有三个原因:第一,全球经济并没有从金融危机中真正恢复过来;第二,印度在2003至2008年间的经济增长是基于大量债务之上的;因此第三,这一经济增长不是“新常态”,而只是一种泡沫(Economy 2020, p. 83-86)。 而从2017年开始,印度的就业率、贫困率、工资、消费和投资情况都说明经济发展出了问题。就业方面,印度一直以来就业人口比重在40%到42%之间,到2017至2018年,这一比重下降到了34.7%,并且,有一亿名年轻人失业。消费方面,40年来第一次人均实际消费支出(即剔除了通货膨胀因素)下降了。贫困问题方面,从2011年至2018年,官方统计口径下的贫困人口数量增加了20%。印度的农业人口也由于市场化的进程而日益贫困:2020年1月,农业劳动力的实际工资比一年前降低了7%。工业方面,2019至2020年,工业生产指数下降了0.8%,工业投资持续14个月下降,目前只有69%的工业产能在运转。金融部门不愿意投资给生产部门,而是转移到个人贷款领域(Economy 2020, p. 13-25)。总而言之,印度政治经济运作的特征便是总需求不足和不同阶层严重的经济不平等。 印度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遭遇了新冠疫情危机。 国际金融资本“掠夺式积累”的基本原理 该书提出了一个简短有力的问题,即:为什么印度政府在新冠疫情危机期间没有增加其公共开支?疫情以来,印度政府施加了最为严格的封锁政策,但只提供了最少的政府补贴。这是印度联邦政府深思熟虑的结果。总的来说,州政府开支总额不能达到国内生产总值的3%,联邦政府虽然又提供了国内生产总值的2%作为补助,但是这其中只有0.5%会直接给了州政府,而剩下的1.5%则和州政府实行的改革相绑定(Economy 2020, p. 32-34)。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目前的数据,印度的财政政策总共支出了GDP的3.3%。与之相对,其他几个国家的支出情况是:巴西8.8%,中国4.8%,俄罗斯4.3%,韩国5.9%(IMF 2021)。 作者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外国金融资本通过信用评级机构对印度政府施加了压力;而资本的目的是打开印度市场和收购国有资产。 作者罗列了三种外界认为外国金融资本反对增加政府开支的理由,并指出:这些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Economy 2020, p. 68-73)。这三种理由分别是:1. 外国投资者担心通货膨胀;2. 外国投资者担心政府债务规模;3. 外国投资者由于意识形态原因反对公共部门和政府开支。 关于第一点,首先,由于印度国内的需求不足,因此不存在需求端导致通货膨胀的风险,反而有通货紧缩的风险。这种需求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当封锁政策使得供给受限时,价格都没有抬升。如果农产品短缺的话,那么政府开支可能会产生通货膨胀的效果。但是印度仍然有大量储备粮,此外2020年预计是一个丰收年,因此农产品价格不会被抬升;相反,由于疫情和封锁导致的需求继续下降,可能会导致农产品价格下降。毫无疑问,有一些产品的价格会因为供应困难而提升,但是如果政府不增加开支介入的话,这些产品的价格只会涨得更高。 除此之外,倒是存在成本提升导致通货膨胀的风险:由于印度政府对石油产品增加征税,产品成本会随之提升。这种成本推动型的通货膨胀不会受到外国投资者的反对,因为它不会影响货币价值,而是扩大了消费者的额外支出,并转移到投资者自己手中。 关于第二点,首先,印度政府的债务主要由印度人而非外国投资者持有;而与之相对的的是,印度企业的债务主要由外国投资者持有。其次,印度政府的债务水平一直较为稳定。政府总债务和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值十多年来保持在70%以下,更是低于世纪初的水平。第三,反过来说,就算债务额保持不变,因为政府开支减少而导致国内生产总值下降,印度政府的债务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值仍然会上升。尽管如此,外国投资者仍然拒绝这种政府开支。第四,减少债务包括两种方法:一种是减少政府开支,另一种是增加税收。印度政府当前不仅开支占GDP比重很小,而且其税收也很低。但是由于增加税收会影响海外投资者的收益,所以这一手段无法被使用。另外,增加税收本身也具有两种形式,即销售税和所得税。相比较而言,销售税人人都需支付,而所得税则是累进制,对本地富人打击更大。外国投资者在二者中更倾向于选择销售税,因为投资者也需要缴纳所得税;投资者所面向的是印度的高端消费市场,因此保证印度本地富人的收入就是保证投资回报;印度本地富人收入的集中,保证了他们在股票市场的投资,而这也保证了海外投资者所持股份的价值。 关于第三点,当然,意识形态是重要的,但是作者认为:意识形态是经济学家的思维,而不是操盘手的思维。操盘手总是以精确的计算来确定其行为;换句话说,在利益和理想面前,资产阶级总是会选择利益。因此,意识形态也无法解释外国投资者为何反对印度政府扩大开支。 在排除了这些解释之后,作者指出了外国投资者的真实动机,我们可以将此动机概括为“掠夺性积累”(哈维语)。在政府不能增加其开支的背景下,外国资本的介入中分了四步走(Economy 2020, p. 73-75): (1)当政府不愿意增加开支提升供给时,经济增长只能依靠私营部门投资。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还会给予相应的补贴和优惠政策。这其中外国投资者便可以加入进来。 (2)同样的,当政府需要减少其财政赤字时,只能减少其对公共事业的基础投入,这包括教育、医疗、农业发展等等。在这种情况下,政府的退出给私营部门提供了大量投资的场所,建立私营基础设施、学校、医院等等。而这却对印度公众的利益造成了损害。 举例来说,印度近年来私营医疗行业的发展使得其在医疗旅游目的地排名上达到第五;但与此同时,其医保却在质量和可达性上位列195个国家中的第145。印度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为这些私营医疗机构提供了大量补贴。私营医疗机构关注于医疗器械的发展,可是对印度来说,公共健康的发展应当注重于居民基本营养、饮用水保障和医疗预防措施(Economy 2020, p. 40-41)。 (3)并且,政府为了减少财政赤字,还会将国有企业的股份大量抛售,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销售价格低于其实际价格。这对投资者来说几乎是“富矿”,但对印度民众来说,这种售卖却是得不偿失的。 首先,政府的这种收入增加是依靠售卖政府资产,但是其财政赤字只是政府开支,并不创造实物资产。其次,政府的售卖所得也不会用于投资长期且有效的生产企业。最后,如上面也已经提到的那样,国有资产在售卖时价格被低估了。 这种被低估的程度可以通过一些方式加以评估。一种方式是,将这些国有企业资产未来的利润率水平和借贷的利率水平加以比较,如果利润率高于借贷利率(印度政府的实际借贷利率为6%),那么私有化就是得不偿失的。第二种便是成本计算。总之,在印度巴拉特石油公司(BPCL)私有化这个案例中,作者发现,即便是政府份额以最高售价实现,价格也比实际情况低了30%(Economy 2020, p. 117-118)。 (4)最后,由于政府开支不足以导致国内需求下降,所以印度的资产和劳动力价格相应下降。同时,国内的中小企业产生亏损并可能无力偿还贷款。在这种情况下,外国资本能够以低廉的价格收购大量资产和破产企业。 总之,虽然由于先前的经济不景气和新冠疫情危机,国际金融资本在印度获得的常规利润可能减少,但是同时他们也获得了进行掠夺式利润扩张的机会。 最后,和泰国、韩国、希腊所遭遇的外国资本介入相比,印度的这种状况有一定的独特性。首先,在印度的案例中,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没有介入推动国有资产私有化的进程,主要的推动者是国际信用评级机构——例如穆迪、标准普尔和惠誉评级,这些国际信用评级机构通过提供信号去影响印度政府的决策。一旦印度的评级下滑,国际资本就会迅速转移。其次,印度没有遭遇同样情况的外部压力。印度没有外汇危机,而且外国资本的流入已经使得外汇储备开始膨胀。第三,印度的政治领导人没有对这种外部压力进行过抗议(Economy 2020, p. 119-120)。 “掠夺式积累”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后果 为了推动国际金融资本在印度国内的投资,印度政府采取了一系列行动,这其中就包括一系列改革。作者认为,这些旨在加快土地、劳动力和资金流转的改革,不过是为了帮助外国资本加快积累速度,而工人、农民乃至广大工作群体都会成为受害者。 土地方面,卡纳塔克邦先行一步,允许大企业直接获得土地。联邦政府财政部提出的总体规划旨在将农产品私人交易放开,政府采购农产品的政策将会逐步取消,这会让农民直接暴露在市场竞争面前,使其生活水平进一步下降。这也构成了本文开头提到的印度国内大规模罢工的一个重要原因。 劳动力方面,由于封锁政策,工人组织无法鼓动其成员,这给了政府可乘之机。北方邦政府宣布将制造业领域中所有劳动法悬置三年。大部分州政府允许将工作日延长到11乃至12个小时。虽然在印度,传统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只占很小一部分,但是对于其权利的剥夺毕竟是一件大事。对于不稳定劳动者来说,对传统工人的打击意味着自身更加难保。2020年9月23日,印度政府以三份新法案代替了二十五条全国层面的劳动法。这次调整产生的效果主要是: (1)为用人单位解雇劳动者或者单方面改变劳动者就业条件提供便利; (2)允许企业使用“固定期限”员工(fixed-term labor),而不是有工作保障的员工; (3)防止“外来者”担任工会干事,阻碍成立工会; (4)加大合法罢工的难度; (5)惩罚参加“非法”罢工的工人。 环境方面,疫情给了印度政府一个机会,用于悬置本来就几乎不在运作的环境保护法:多达25%的建设项目不再需要环境审批,50%的建设项目不再需要公众听证;政府甚至还提议允许事后审批,这实际上意味着社会不再有能力控制私营企业的开发。此外,由于疫情的影响,受到建设项目影响的人不能寄出证据或做出陈述,评估专家也不能抵达现场考察(Economy 2020, p. 51-59)。 最后,在外交领域,印度政府向美国靠拢,并将中国视为竞争对手。通过对国际金融资本的进一步开放和减少对中国的进口,印度试图增加自身实力从而和中国争夺产业链。然而,由此而产生的贸易壁垒只能让印度消费者更加无法负担工业消费品(Economy 2020, p. 164-165)。作者认为,印度政府的这种外交立场对本国是不利的。 结语 在全书的最后,作者指出:外国资本当前的涌入不能拉动印度经济增长和增加就业。首先,外国投资者不仅关注从印度出口产品,也关心印度市场本身。这意味着他们会用更加资本密集型和进口密集型的企业代替印度本土的生产者,因此不会增加就业人口。其次,印度政府为了吸引投资而压低了工人和农民的收入,而这只会降低国内需求。最后,全球目前都面临着需求低迷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和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竞争并不能产生多少利润,而只会两败俱伤。 总而言之,如果继续其当前的发展道路,那么印度会在经济上更加依附于国际金融资本、私有化进程继续深入、国内中小企业将会破产、民众的需求受到进一步的打击;在政治上,印度和全球军事霸权绑定起来,参与没必要的军事冒险和扩张(Economy 2020, p. 183-184)。 面对这样一种黯淡的前景,作者在文末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即:印度民众必须做出选择:是继续这样下去,还是完成一种彻底的转变,采纳一种民主民族的经济发展方式(democratic national development)。在疫情仍然肆虐的今天,留给印度人民的时间不多了。 参考文献: 1.Economy, The Research Unit for Political., 2020, Crisis and Predation: India, COVID-19, and Global Financ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En.wikipedia.org. 2021. 2020 Indian general strike - Wikipedia. [online] Available at: 3.IMF. 2021. Fiscal Policies Database. [online] Available at:
4.The Indian Express. 2021. Bank strike: All you need to know about PSU bank strike today, tomorrow. [online] Available at: [Accessed 20 April 2021]. 供稿:张晶翼,纽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国际关系理论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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