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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僚主义政府+非公有制主体阶级社会 建资本统市 郑永年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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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10 01:39:38 | 只看该作者
郑永年、黄彦杰:中国是市场经济体吗?
2018-11-05 15:44:16 来源: IPP REVIEW  网易

编者按

郑永年教授和黄彦杰博士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完成了一部长达500页的英文著作Market In Stat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omination in China(中译文为《制内市场:中国的管治政治经济学》)。剑桥大学出版社刚刚推出了这本著作的精装本和简装本。剑桥大学经济学家诺兰(Peter Nolan)和新加坡国立大学王赓武(Wang Gungwu)教授都对这本著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研究中国政治经济学的学者都需要认真阅读这本书,诺兰教授更是认为这是一本理解中国的必读书。

IPP评论微信公众号将从今天开始连续用多篇文章介绍这本极具学术价值的作品,读者从中可以了解到这本著作的基本内容。本书内容极其丰富,我们建议读者阅读英文原著。

另外,本书的两位作者委托我们就书名“Market In State”的翻译做些解释。“market in state”早先被翻译成“府内市场”, 但“府”很容易被误解为“政府”,这样就会变成“政府内市场”。显然这并非作者本意,因为英文概念“state”远远大于“政府“的概念,”政府“只是众多国家制度中的一种制度体系。在本书中,作者用”state“的概念来表达一整套国家制度体系。因此,"market in state"可以直译为“嵌入国家制度体系的市场”,简称“制内市场”。

中西方之间的首要争执事关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向日益市场化的体系过渡,这一过程让人印象深刻。中国不仅成为全球贸易和金融投资的受益者,而且成为似乎拥有无限增长潜力的经济体。然而,中国在经济层面融入全球体系也引发了中西方冲突。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是其中的主要议题之一。

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时,同意在最长达十五年的时期内被视为非市场经济(NME),以期能在过渡期后发展成为市场经济。通过这样做,中国领导层希望展示其推动中国成为市场经济体的决心。在世贸体系下,受到反倾销调查的国家分为“市场经济”(ME)和“非市场经济”(NME)。尽管俄罗斯在2002年被美国认定为“市场经济”,但中国与阿尔巴尼亚、柬埔寨、哈萨克斯坦、越南仍被留在了“非市场经济”阵营。

中国被归类为“非市场经济”的后果是在反倾销调查中,世贸组织不会使用中国制造的出厂价格计算最终出口产品的公允市场价值,反而通常会使用来自像印度这样的“替代国”的价格数据。这种运用“替代国”数据的做法经常导致不利于中国出口企业的裁决和更高的倾销税。在很多情况下,“替代国”的选择是一个重要的偏见来源,往往成为疏解国内竞争对手施加政治压力的便利工具。

从中国的角度而言,自从加入世贸组织并改革其法律制度后,中国放宽了经济体制,从而刺激了经济活动和自由贸易,使其空前增长。对于中国而言,因其涉及国际贸易争端中的反倾销案件,市场经济地位非常重要。因此不难理解,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的多年中,中国领导人在与欧美领导人会面时,总会敦促他们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

然而,从西方的角度而言,因为中国还远远未成为西方意义中的市场经济体,还不应被赋予市场经济地位。中国政府仍然是最终的经济决策的主体,市场并未在很多领域发挥调节经济的作用。这些领域包括定义不清或保护匮乏的财产权、过时的劳动制度、对于金融体系的持续束缚、货币波动以及宏观经济政策的其他方面。国家施加的所有这些形式的控制和监管抑制了企业活动,阻滞了经济增长。

在所有这些问题领域中,中国的国有企业引起了外部观察家之间持久的争论,并成为中国政治经济体系的标志。的确,中国国有企业的庞大规模和范围使得中国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中独树一帜。主要也是由于这一巨大的部门,中国的制度被命名为“国家资本主义”,即商业经济活动由国家承担,但以资本主义方式管理和组织生产资料的经济体系。这种国家资本主义体系时常招致国内外批评。时任麦肯锡咨询公司上海办公室主任的华强森(Jonathan Woetzel)在一份著于2008年的报告中写道:

多年来,西方一直以非黑即白的眼光看待中国国有企业。有人持怀疑眼光看待这些渗透者。譬如,中国铝业公司(Chinalco)近期以数十亿美元购买力拓股份的交易使人们愈发恐惧中国有收购澳大利亚资源的计划。还有人将国有企业视为“肌肉”发达的傻瓜:没有私人公司的聪明才智但有很多“肌肉”。这些人认为,国企是失败的经济实验的遗物,仍然主导着国民经济,控制着自然资源、公用事业和许多其他重要部门。国企的力量和影响力——尤其是其与执政的共产党和政府之间的联系让其伙伴和竞争对手不得不停手。
尽管国内外许多人都积极敦促中国进行大规模且系统性的私有化举措,从而实质性地缩小国有部门,但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改革加强而不是削弱了中国的国有企业。中国的许多人都认为国有企业是国家的优势,而不是劣势。国有企业一直在履行私营部门无法承担的许多关键职能。譬如,国家利用国有企业来建设大规模的基础设施、促进经济增长、平衡被认为具有贪婪属性的私营部门,而且更重要的是,应对像1997—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那样严重的经济危机。与此同时,国有企业也因在履行这些职能时相对低下的经济效率、过度扩张以及利己的政治自主性而受到指责。

由于这些问题,西方就中国是否应该获得市场经济地位从未达成共识。美国和欧洲对这一问题多年来一直存在争议。从战略角度来看,有观点认为虽然中国尚未成为“自由市场”,但西方能够通过承认其市场经济地位来换取中国向更自由和繁荣的方向取得进步,这进步也是受大家欢迎的。西方需要推动中国实现经济自由化和增加全球竞争。

海内外认为中国应当获得市场经济地位的人,也提出了一些有说服力的观点。其中包括:首先,除了在一些战略经济部门中政府拥有主导权,例如银行、电信、运输和能源,而这在许多其他市场经济体也司空见惯,中国绝大多数其他行业都充满竞争——数百家企业参与其中,利润微薄。其次,中国的私有化是渐进式的。彻底的私有化政策不可能在旦夕间实现。西方应该承认中国在市场自由化方面的发展。其三,拒绝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可能会阻碍西方与中国之间的贸易关系。西方由于中国而愈发富裕,而中国的出口行业因为自由贸易而欣欣向荣。换言之,自由贸易让社会更美好而保护主义让其更糟糕。其四,拒绝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主要是出于政治考量。这不仅荒谬,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歧视性。西方将中国视为非市场经济,而愿意承认俄罗斯具有市场经济地位。这不能不说是双重标准。

不难发现,在那些赞成和反对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观点背后有着相似的逻辑——用詹姆斯·法洛斯(James Fallows)的话来说,中国将变得“更像我们”。亲中派认为,更自由的中国政策会推动这个国家更自由。那些反对的人则相信更强硬的中国政策将迫使中国更加自由。的确,中国一直都是被视为处于后社会主义过渡期的经济体,或处于转型期的半市场经济体。

在加入WTO近二十年后,中国现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中国已经从资本短缺状态转变为资本富余状态,其资本在全球范围内上升。尽管市场经济地位对中国而言重要性有所下降,但是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继续就中国国家资本的性质提出质疑。譬如,在奥巴马政府的领导下,美国试图说服11个太平洋国家加入“新一代”的贸易协定——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如果成功缔结,这本将是2001年世界贸易组织多哈回合谈判破裂以来最为重要的贸易倡议,因为其将最大经济体中的两员(即美国和日本)加入到一个国内生产总值占全球比重40%的阵营之中。

TPP排除中国却包括越南。这是一个刻意的举动。事实上,TPP是美国对亚洲的“贸易再平衡”,美方预期中国可能会因此被迫进行经济改革,以便在之后的某个阶段加入这一倡议。和之前一样,西方的目的是促进中国的经济自由化。人们可以预测,只要中国的经济体制不按照西方经济体制的路线那样运转,这样的博弈还会在未来持续。

因此,对于学术界而言,中国是否会成为一个自由的市场经济体这个问题仍然非常重要。中西方的学者和政策制定者所持有的共同立场,即将中国的经济转型视为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过程;争论在于这一转型将会有多彻底。毋庸置疑,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正在变得越发市场导向,计划的角色越发减弱。但我们可以提出两个概念性问题:其一,中国国内外的学者和政策制定者是否以同样的方式在理解市场经济?其二,中国的市场是否正在变得与我们所观察到的西方国家的市场类似?如果将这两个问题放入之前提到的存在“巨大分歧”的争辩中,我们就能进一步质问:在市场经济的发展道路上中国和西方是否会最终汇合?

从经验上讲,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肯定:中国不会变成我们在西方目睹的那样的市场经济体。譬如,尽管中国在朝向市场经济体转变,但国家持续强调国有企业应当在国家经济结构中占据中心位置。这在 2013年11月中国共产党第十八届三中全会上通过的后邓小平时代关于经济改革最为重要的文件中再次得以印证。领导层坚持强调市场化是中国经济改革的方向,但也重申国有资产是中国独特的经济体系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支柱”和“基础”。因此,我们必须回到基本问题:什么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体系?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将继续误解中国。(作者对这一问题的探索“IPP评论”将在明天刊发,敬请关注)

本文节选自郑永年、黄彦杰新书《制内市场:中国的管治政治经济学》的英文版序言。译者:陆芃樵,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助理;

编辑:IPP传播。

关于IPP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IPP)是一个独立、非营利性的知识创新与公共政策研究平台。由华南理工大学校友莫道明先生捐资创建。IPP拥有一支以郑永年教授为领军的研究团队,围绕中国的体制改革、社会政策、中国话语权与国际关系等开展一系列的研究工作,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知识创新和政策咨询协调发展的良好格局。IPP的愿景是打造开放式的知识创新和政策研究平台,成为领先世界的中国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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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10 01:42:36 | 只看该作者
人民日报刊登郑永年教授关于共同富裕的发言稿

2022-06-09 16:17:41 来源: IPP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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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  


IPP评论是郑永年教授领导的国家高端智库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官方微信平台。
导读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国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为深入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扎实推动共同富裕的重要论述精神和党中央决策部署,2022年5月20日,人民日报社、浙江省委在杭州共同主办“扎实推动共同富裕高峰论坛”,以“在高质量发展中扎实推动共同富裕”为主题,立足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在本次高峰论坛上进行发言,发言内容被整理和刊登在《人民日报》上,本文内容为《人民日报》刊载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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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报道截图
★本文作者郑永年: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
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理事长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
浙江共同富裕地方实践的全国和世界意义十分显见。改革开放以来,浙江从资源小省发展成经济大省,且在探索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方面取得了明显成效,兼顾了发展和公平。均衡性是浙江经济发展经验最显著的特征。这些年来,浙江处理好了很多重要的关系,实现了均衡发展。
第一,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浙江呈现出“小政府、大社会”的特点。在浙江,“更好发挥政府作用”体现为政府在经济生活中的协调作用。
第二,国企与民企的关系。国企强,民企也强,两者之间进行了有效的劳动分工,这使得浙江能够有效动员和发挥民间资本的能动性。
第三,内资与外资的关系。浙江不排斥外资,但浙江的资本以内资为主。浙江的劳动关系更为和谐。
第四,大型企业与中小微型企业的关系。国内很多大型的民营企业都出自浙江,但同时,浙江的中小微型企业也非常发达。
第五,制造业与服务业的关系。浙江的服务业是为制造业服务的,浙江始终把发展的重点放在制造业上。
第六,工业与农业的关系。浙江既是工业和制造业大省,也是农业强省。
把浙江作为一个典型来研究,从学术的角度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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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人民网
★ 本文原载于 人民日报。
编辑:IPP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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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18 00:59:42 | 只看该作者
近期挑战底线的一连串事件, 都指向一个更烫手的难题 | 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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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小时前


秋风 |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导读】社会信任危机并非新话题。互联网时代,信任危机更有蔓延之势,而且还危及社会安全感。近期,从唐山打人事件牵出诸多弊案,到上海某高校男生下药女生事件,再到河南村镇银行储户、烂尾楼业主被赋红码,陌生人、熟人乃至公职人员都变得令人生疑,信任危机再次凸显。
信任危机的深化,不只表现为不信任范围的扩大,更严峻的是,人们建立信任机制的信心和耐心受到巨大打击。那么,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本文作者认为,中国自古以来有信任与反信任两套信任系统,孔子教育其弟子而“主忠信”,是对周人互信伦理最为经典的概括;而反信任的传统发端于战国的法家,他们坚信,人与人之间是基于自我成本—收益计算的商业性交换关系。当制度为个人提供利益的前景变得模糊,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撤出,没有一个人关注其他人的生死。秦的法制就摧毁了人间最基本的信任,人与人之间只有短期的利益计算关系,这也是秦亡的社会心理根源。
之后两千余年,两个传统同时驻留于中国人的群体心理中。秦亡后,儒家努力向上提振人心,并基于性善论的乐观假设,希望建立一个相互信任的社会。20世纪以来,中国又重复了从战国到秦的历史变迁过程,在物质主义的刺激下,不少人相信现代秩序的构成单元,就是且只能是丛林状态中的原子化个体。作者认为,虽然很难,但我们仍可以凭借深厚的历史和思想传统重建信任,那就是预设人能够、也愿意理解他人——这不是个人主义的,但也不是集体主义的,而是某种关系主义的。这给我们带来一丝希望,相信人皆有恻隐不忍之心,美好生活不只是一个幻想。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杂志,原题为《儒法传统与信任重建》,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供诸君思考。

儒法传统与信任重建

今天,官民之间固然缺乏相互信任,精英与大众之间也没有多少信任可言。即便就是民众之间,又有多少相互的信任?身处这个高度不信任的时代,人们会痛切地感受到信任匮乏之害。
相互信任意味着人彼此具有善意,可以减少用于防范他人的精神和物质付出,减少焦虑感。因而,信任可以降低社会的交易成本,人们可以更为积极而便利地从事合作、交易,也可以更为积极而便利地与他人分享合作、交易的剩余。任何规则,只有在人们相互信任的基础上,才能够被人们普遍遵守,而任何制度,只有在人们相互信任程度较高的基础上,才能够正常地运转。
因此,多年来不断有人在呼唤信任。但是,如此重要的东西,今天为什么严重匮乏?为什么人人都痛切感受到信任之重要,却未能有效地重建信任?我们需要通过探究中国人心智结构中信任的地位,寻找信任重建之道。
信任与反信任的历史
在古代中国,君臣共同体构成最基本的社会单元,在这样的社会单元中,人们相互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给对方。因此,传统社会最为重要的美德是忠与信,孔子教育其弟子而“主忠信”,确实是对周人伦理观念最为经典的概括。
忠、信相互关联,但也有区别。“信”关涉君臣双方的契约,因而是对双方共同的要求。它要求君臣双方均须信守君臣契约,信守契约规定给自己的义务。只有自己守信,才可以向对方主张自己的权利。“忠”则主要关涉臣一方的态度,它要求臣尽最大努力履行自己对君的义务。
由此看来,信是优先于忠的。唯有当君臣双方信守契约,君臣关系才可以维系,臣才有责任对君尽忠。齐国贤人晏子说过这样一句话:“君人执信,臣人执共(供)。忠、信、笃、敬,上下同之:天之道也。”君臣双方都需要信守契约,忠于对方,以笃实、敬慎的态度相互服务于对方。经由封建契约所建立的信,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为强烈的人际间信任关系。互信是封建共同体得以维系的关键。所有的人都是通过这种两人间的互信关系相互联结起来,从最基层的井田,经过邦国,一直到天下,并且可以无限扩展。封建制下没有常设警察,没有常备军,也没有自上而下贯通的官僚系统,其秩序基本上就是靠君臣间的互信来维持的,且如果统计王朝的寿命,周是最为漫长的。信任的力量,大矣哉。
不过,古代中国也存在与信任相关的第二个传统,一个完全反信任的传统。这个传统发端于战国时代,成熟于秦。
春秋后期,也即孔子的时代,封建秩序开始松动。到战国时代,封建的大厦大体坍塌。封建君臣之间的信任网络开始解体,人返回自我,回到自己有限的身体,退化成为个体主义者。
法家立足于这样的现实,给予这种状态以正当化论证,并将其发展成为一种原子化个体主义的、物质主义的伦理观。根据这样的伦理学,人与人之间天然地就是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人一生下来,就孤立地生活在自我身体的堡垒之中。当然,为了生存,人也不得不与他人发生关系。由此产生了交换。法家坚信,人与人之间发生关系的唯一形态,就是基于自我成本—收益计算的商业性交换关系。《韩非子·饰邪篇》中有一个经典段落:
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害身而利国,臣弗为也。富国而利臣,君不行也。臣之情,害身无利。君之情,害国无亲。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
不仅君臣以利而合,韩非认为,父子、兄弟等亲属之间也是一种利害计算关系。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当然就不可能存在任何信任。
不过,对于这一点,法家一点也不担心。相反,他们为此而欢呼。法家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替代封建治理秩序的更为先进、高效率的治理架构,那就是单一权力中心自上而下的控制—动员体系,暴力贯穿于这一体系中。基于自己对人性的预设,法家相信,唯一可行的国家秩序,就是政府利用暴力强制每个人服从自己的警察统治秩序——法家所谓的法治就是刑治,也就是文法吏、刀笔吏之治,也即警察之治。
因此,法家依据自己的伦理学,认定人们相互之间的信任是不可能的;法家根据其历史哲学,相信人们相互之间的信任是不必要的。最后,法家根据其国家哲学,认为人们相互之间的信任根本是有害的,必须予以消灭。
警察治国的前提是人的原子化存在,而为了确保警察治国的效率,又必须采取强制措施,把人们固定在原子化状态,让他们相互为敌。这样,警察可能遭遇的抵抗就会最小化。法家想到了这一点。商鞅变法最为重要的措施正是连坐制度: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
这里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最后两条:告奸者得到的奖赏与斩敌相同,藏匿犯罪者所受惩罚与降敌相同。在周的封建制下,君臣之间是伙伴关系,他们联合组成一个共同体,彼此有休戚与共之感。秦人建立的王权制度则把人民视同潜在的敌人。如果他们不尊重警察式官吏的权威,他们就是公然的敌人。这些内部敌人对王权秩序的损害,与外敌相同,必须用最无情的手段予以打击、消灭。进一步,为了有效地控制、消灭这样的内部敌人,秦政府强制人民相互成为敌人。
这样,秦统治者让人的原子化的存在制度化了,把不信任变成了这个国度的宪法。随着封建制解体,人们相互的信任本已弱化,秦政府则完全禁止人们相互信任。在这样的制度熏陶下,哪怕亲属之间,秦人都完全没有任何信任可言。汉初贾谊在《新书时变》中这样描述:
商君违礼义,弃伦理,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秦人有子,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假父锄杖彗耳,虑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虑立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踞。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睨。其慈子嗜利,而轻简父母也。
但是,这样的国度其实是无法保持基本秩序的。商鞅、韩非自己的命运,就证明了这一点。他们为这种制度的到来奔走呼号,但他们自己都成为这种制度的牺牲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如此记载韩非的悲喜剧结局:
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嫉恨)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这确实是一出黑色幽默剧。《韩非子》就是一部装扮上哲学外衣的厚黑学大全,他给君王的全部教导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君王决不能信任任何人。因此,秦始皇决不信任并坚决杀死韩非,正是后者的政治逻辑之内在要求。当然,依据法家的理论,李斯、韩非这两位大师级法家人物相遇,除了相互残杀,人们实在也想不出他们还能干些什么。他们如果相互信任、合作,那就自行证明他们的理论之破产。
而这也就是秦“不二世而亡”的社会心理根源。秦的崩溃在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那是一种土崩瓦解模式。其原因就在于,秦的制度摧毁人间最基本的信任,人与人之间只有短期的利益计算关系。皇帝与官吏之间没有信任,皇帝与人民之间没有信任,官吏相互之间没有信任,官吏与人民之间没有信任,人民相互之间也没有信任。当人们看得见制度提供的利益的时候,这个统治大厦似乎坚不可摧。而一旦制度为个体提供利益的前景变得模糊,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撤出,没有一个人关注其他人的生死。这座宏伟的大厦也就立刻粉碎性溃塌。信任不仅塑造社会秩序,也是统治权的基石。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秦亡之后,人们普遍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伦理,没有人际间基本信任,治理秩序是根本无法维系的。儒家展开了一场心灵、社会治疗运动,试图清理秦制的毒药。
但是,外表强大的秦制是一剂迷幻药,对于软弱、阴暗、偏执和不成熟的心灵,它始终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汉初以后两千年,两个传统同时驻留于中国人的群体心理中。中国人形成了双面心智结构。一面是人际间的相互不信任,另一面是相互的信任。伴随着秦的覆亡,前者再也不具有伦理和政治的正当性,而隐入人们心灵的深处,一如秦的文法吏走下朝堂,隐入阴暗的监狱。而相互信任的传统则获得了文化、历史和政治上的正当性,得以主张自己、建设自己、扩展自己。
这个传统的坚守者是正统儒家。儒家形成于封建制的夕阳时代,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保留了对封建制的美好记忆,并对此予以抽象,提出“仁”这样一个伟大观念。此一观念乃是人际相互信任的人性根基所在。
《中庸》对“仁”有一个最为简练的界定:“仁者,人也。”汉代郑玄注曰:“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仁就是人们相互把对方当成与自己相同的人对待。此即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一”。苏格兰道德哲学家,尤其是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感论》中所讨论的“通感”(symphony)能力,与此接近。基于这样的本心之仁,人们之间即可以相互信任。儒家用以处理人际间关系的两种基本范式:“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忠(或者说仁爱),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都是作为人之自然的仁的体现。立人、达人,必以对对方的信任为前提,而勿施于人则显示了对对方的尊重。这样的尊重,也就可以获得对方的信任,从而建立起相互的信任。
孟子则更进一步,为仁提供了一个人性论的论证,此即“人皆有恻隐不忍之心”。这内在于人心之中,它让人们自然地相互亲近,相互信任。由于这种仁心,人们自然地有孝悌之情。由于这种仁心,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同样是由于这种仁心,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汉武帝采纳董仲舒之议后,儒家依据上述理念,开始重建社会,也即在已经相互疏离的人们之间重建相互信任、合作的关系。
这就是此后中国人生存的基本格局:儒家努力地向上提振人心,并基于自己乐观主义的人性论假设相信,一个相互信任的社会是可以期待的。正是这一希望和力量,让绝大多数中国人在大多数时候是“好人”,也即相信他人,帮助他人。
因此,传统中国社会虽然改朝换代不已,但大体尚能维持人际间的基本信任。人们也得以进行正常的合作、交易,由此形成了一种基于信任的社会结构及支持它的价值、信仰体系。比如,在中国,儒家化的主流佛教并不主张人们离世,而是主张人们信任和关心他人。
当然,法家、兵家的哲学和秦制之精神,也诱惑着一些人为了欲望和利益而算计他人。此即儒家所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苦衷所在。这表现了一种对于人心可能掉头向下坠落的忧惧心态。这样的忧惧,见之人间一切正统宗教,但在中国最为中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中国人经历过纯粹原子式个体主义和物质主义的生活。法家和秦制的传统是一个挥之不散的幽灵,那个幽灵不是想象的,而曾经是实在的历史。因而,它的精神深刻地烙印在人们心中,并且展露出艳丽的魅惑,而诱惑某些人飞蛾扑火,比如,曹操为了扩大自己的权势,就曾经刻意地召唤这个幽灵。历史上,不信任的人生和政治哲学随时会跳跃出来,支配一个人的心灵,或者支配一个时代的精神。
因此,事实上,在中国人心中,尤其是在掌握着权力或者其他资源的人那里,随时都在发生向上提升或者向下坠落的战争。不信任的基因纠缠每个人,不信任的阴影可能在不经意间随时从心灵的深处翻转出来。
可以说,过去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就是信任传统与不信任传统之间的神魔之战。当然总体而言,在汉武帝以来的社会中,拜风俗教化之赐,后者的信徒究属少数,不足以撼动社会信任网络及其价值体系。这个社会结构和价值体系约束人相互疏离的倾向,并塑造人们相互信任的心智。这些社会结构和价值体系就构成古人所说的“风俗”,也就是托克维尔所说的“民风”,并进行着无所不在的教化,塑造着国民的心灵。信任必然是相互的,才是可维系的,风俗就以其普遍性,而构成人们相互信任的共同中介。
但是,这样的风俗却遭遇一场飞来横祸。从19世纪末开始,中国人启动构建现代国家的事业。20年后,他们遭遇挫折。知识分子开始进行反思,他们把罪责归咎于中国既有的价值体系及其所支持的社会结构,也即我们所说的“风俗”,据此发起了一场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思想、社会运动。另一方面,从孙中山开始,为了实现国家富强,激进政治力量也致力于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私人信任关系,而将其从传统社会结构中拆散出来,以原子化形态,统合于单一中心的权力动员体系中。
这两项运动共同的结果是,中国固有之风俗逐渐崩解,或者被强行毁坏。人们赖以相互信任的共同中介就不复存在,信任也就消解了。
也就是说,20世纪的中国在很大程度上重复了从战国到秦的历史变迁过程。当代中国所面临的处境,也就十分类似于汉武帝时代:在物质主义刺激下,商业极其繁荣。但是,由于信任的缺失,社会充满紧张与冲突。上至治国者,下至乞讨流浪者,似乎无人享有安宁、幸福。
当更化则更化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董仲舒提出了“更化”之说。董仲舒在与汉武帝对话的“天人三策”之第一策中,痛陈社会失序局面,进而提出:
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无)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无)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
董仲舒所提出的更化之道,就是“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以通往“教化行而习俗美也”之境界。至于具体政策,董仲舒说得很清楚:“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董仲舒所说五常之道,始于仁,经过义、礼、智,而终于信,可见,在董仲舒、在儒家心目中,“信”之于健全社会秩序之形成,具有决定性意义。
信可以作为一种制度而存在,比如信托;信甚至可以成为社会联结的基本纽带,比如封建制。但基础性的信,乃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心理倾向。也就是面对他者,人愿意相信他人、进而愿意与之相处、与之合作的一种精神趋向。如果没有这样的精神趋向,社会就根本不可能出现并维系,当然也就没有好社会可言。
因此,董仲舒提出的更化之道,在于治疗无所不在的心理疾病,打破每个人对他人的神经质式猜疑、恐惧。在此基础上,人们将会重新发现、养护自己的内心之善,学会彼此信任、尊重,学会面向真善美等价值的合作,而不再把生命完全视为成本—收益计算的过程。简而言之,所谓更化之道,就是信任重建之道。
汉儒所取得的成功,证明了信任重建之道的关键在于“教”之重建,在今天,或许应当说是教之“转进性复兴”。
在中国,教首先是指理性说服和以身作则的“教化”,其次才是指神灵崇拜之宗教。前者就是儒家之教——但在现代语境中不应当说这是“儒教”;各种民间信仰以及外来之宗教则属于后者。儒家也有超越性信仰对象,那就是天。事实上,周人基于君臣之信任而构造的封建秩序的稳定,有赖于周人深刻的天道信仰。同样,当汉儒重建人际信任的时候,也以重建天道信仰为其前奏。
某种共同的信仰乃是人际重建信任的关键。人作为一个精巧的物体,完全可以自成体系。因而,生物状态的人具有自我封闭、相互疏离的倾向。霍布斯设想的丛林状态下的人就是这样的。这样的人一心关注于自己有限的肉体内在的欲望和意志,而不在乎他人的意向和反应。外面的世界全部被他当成自己生存的“环境”,他人也就被物化,他以他人为敌人或者猎物。所有正统宗教,包括儒家的天道信仰和教化体系,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情,把人从小我中拉出来。至高的超越者,不论是天,是上帝,还是神,迫使内向的我抬起头来,关注我以外的世界。人对于超越者的共同关注,也让人之间相互关注、亲近、尊重以及信任。这就是宗教的社会功能所在。一旦这样的宗教解体,人们回向小我,信任和社会就会同步消散。
如此,当代中国的更化之道,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中国需要的是精神的觉醒。
实际上,这一更化过程已经展开,但有很多人在有意识地或者盲目地抗拒这一过程。抗拒的理由是多种多样的。最有趣的事实是,当代中国具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立场的一些人士,在抗拒中国人之精神更化这一点上,却携手共进。实际上,从上个世纪20年代开始,这两类人就共享着霍布斯主义的伦理与政治预设:现代秩序的构成单元就是,且只能是丛林状态中的原子化的个体。只是在此之后,双方才产生分歧:有些人主张,唯一能把这样的人捆绑在一起如一人的因素,就是绝对的权力。另一些人则乐观地相信,这些个体只要运用自己的成本—收益计算能力,则在关心自己利益的本能驱动下,相互博弈,就可以创造出一组保障个体的权利,和一套人们相互之间约束,并且约束权力的制度。
这些或阴郁或天真的想象,都不过是幻象。霍布斯的预设不过是法家哲学的现代翻版:个体,利益,计算的能力。这些就是韩非哲学体系的关键词。而此一哲学体系所能带来的结果,秦的败坏和无序状态已经证明了。
这一理论的失败,证明任何以丛林状态为假设的伦理学、法律与社会理论模型,都不可能走出丛林状态。因为,这样的假设不能在人际间建立起底线性质的信任,人们没有合作的意向,必然被锁入相互伤害的路径依赖中,直到相互毁灭。不幸的是,这样的理论范式在当代中国却居于主流地位,从斗争哲学,到主流经济学,到自由主义理论,还有民族主义理论。这真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思想光谱。
因此,当代中国人精神之更化,还需要思想范式之更化,那就是放弃霍布斯主义、物质主义、启蒙主义、现代原子式自由主义、韩非主义、鬼谷子主义等等一切以原子式个体主义为预设的社会思考范式,而转向中西文明之主流思想:中国的儒家、佛教等等、西方之古典哲学、中世纪神学、苏格兰道德哲学等等。儒家义理之复兴性重建,是当代中国人精神更化中的一个关键环节。
这些思想传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预设人处于与他人的关系中,预设人能够、也愿意理解他人。这些理论不是个体主义的,但也不是集体主义的,而是某种关系主义的。人天然地生存于与他人的关系中,由此,人天然地能够,并且愿意信任他人。当代中国人普遍因为人性黑暗的假设和现实,而处于半绝望甚至绝望状态,唯有关系主义的哲学和社会科学,能够给这群人提供一线希望:美好生活不只是一个幻想,而有现实的可能性,因为,人皆有恻隐不忍之心,人与人的相互信任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自己面向内心,而又向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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